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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睐”寻访团随文史学者方继孝访陈梦家京城旧迹

时间:2021-10-31 17:18:54 来源:北京青年报

“青睐”寻访团随文史学者方继孝访陈梦家京城旧迹人生相识满天下 难得知交能几人

“青睐”寻访团随文史学者方继孝访陈梦家京城旧迹

众所周知,北京城留存有数不胜数、积淀悠远的文化遗迹。为帮助居京或来京的朋友更切实、更深入、更系统地了解这座“文化中心”的深厚内涵,本报推出“北青版”京城文化路线。我们将以实地寻访的方式,带领读者用脚步丈量这座古老又崭新的城市,去阅读、品味、感受并触摸它的肌理。我们期待,这样一条线一条线地交织起来,将呈现出一幅既有温度又有时代感的京城文化地图。

10日上午,连日的阴雨退散,迎来久违的丽日晴天,“青睐”会友准时集合在东城区东厂胡同,跟随文史学者方继孝一起踏上寻访陈梦家京城旧迹的文化之旅。众所周知,陈梦家是新月派诗人、古文字学家、考古学家,还是明式家具收藏家。一路探访陈梦家工作生活过的社科院考古所、东厂胡同,以及他居住过的大佛寺街、钱粮胡同,往事历历,陈梦家短暂坎坷却又璀璨的一生让人称奇,他与朋友间的知交友情更令人感动。

方继孝从20世纪90年代起开始研究陈梦家,20多年来走访了很多陈梦家的亲友,如陈梦家的弟弟陈梦熊、侄子陈泽行、小舅子赵景心,还有蔡芳信夫人陈方、王世襄、王世民等,对陈梦家的为人治学,取得了第一手资料。在他看来,陈梦家不愧为中国现代史上难得的一位大才,“我们今天的人很难比肩”。

考古所:陈梦家的办公室夜里也常亮着灯光

寻访一开始,方继孝便告诉大家,今天所走的路线他都不止一次地走过。他介绍,胡同东口的院子就是社科院考古所所在地。1952年清华大学院系改革,陈梦家从清华大学调到考古所,当时叫作中国科学院,考古所和历史所都在这院子里。陈梦家在这里工作了将近14个年头,无论学术研究还是生活经历,对他来说都是比较重要的一个时期,而且有四年的时间,陈梦家就住在考古所院里,等于一天24小时在这里工作、生活。

陈梦家到考古所时40多岁,但已是考古所的学术委员会委员,且是年纪最小的委员。方继孝感叹,别看陈梦家年龄小,学术地位却很高,郑振铎所长也很看重他。考古所当时的几位老科学家,像徐炳昶、黄文弼、郭宝钧等都是比陈梦家大一辈的人,本来陈梦家长得精神,是很意气风发的一个人,但他平时在院里也微微低头驼着腰走路,别人就觉得他装,陈梦家说不是,见到老人家自然如此。这说明陈梦家是很谦虚的一个人。

方继孝说:“据陈梦家的学生王世民回忆,在北大等待毕业分配期间,他读到刚出版的大部头《殷虚卜辞综述》,就觉得作者了不起,十分仰慕陈梦家先生。”1956年8月在一次去故宫博物院旁听青铜器鉴定会议时,他第一次见到陈梦家,陈梦家的见多识广给他留下很深印象。那次观看商代铜器时,王世民发现一件标明为壶的铜器有两个环耳,与典型的商代器物特征不符,转而向陈梦家求教,得到他的重视。开柜后经多位先生验视,公认是一件失去提梁和盖的卣加配双环。青年人的认真好学与陈梦家在青铜器鉴定方面的造诣,一下拉近了两人的距离。暑假以后,王世民被分配到考古所工作,经双向选择,陈先生成为他的研究导师。他记得报到第一天,陈梦家走进新分配来的大学生办公室,语重心长地说:“从事科学研究没有八小时工作制,每天除掉吃饭睡觉,应该将全部精力投入研究工作。我有时晚上去看戏,散戏回家至少还可以工作两个小时。”后来有人回忆,陈梦家的办公室夜里也常亮着灯光。

方继孝指着一扇黑色铁门说,以前这个院子里都是平房,大门进去能看到一个塑像,拐进去就是郑振铎、夏鼐的办公室,都是陈梦家没来考古所就认识的朋友,远处那个红房顶是过去的老房子。陈梦家在这里工作了14年,这14年他有三次从这个院子走到外地去工作。第一次是随考古所派出的绿化队到居庸关,很长时间在寒冷的秋冬季节挖坑植树;第二次是1959年被下放到河南洛阳郊区植棉厂劳动,去了整整一年;最后一次是1960年被派去甘肃研究汉简,当时武威新发现汉简,经过反复研究,派陈梦家去整理。几个月间他研读《汉书》,同时与古文字学家于省吾交流、探讨,凭着钻研精神和过人的聪颖,出色完成了任务。

“1959年考古所下放去河南劳动的一共有20个人,临行前就在这个大门口照了一张合影,我还见过这张照片,胸前都戴着大红花。”方继孝转而指着院里的一棵大树说,“陈梦家在这棵大槐树下受了委屈,当天晚上吃安眠药自杀,被就近送到隆福医院救了过来。实际上,《殷虚卜辞综述》的结尾和《西周铜器断代》《战国度量衡略说》等几部书稿他都是在这儿完成的。他还创办了《考古通讯》杂志,并且在上面发表了多篇文章。对于考古所,陈梦家应该说做出了很大贡献。”很多人觉得陈梦家是天才,在方继孝看来,他有这样的成就,是因为勤奋加聪明。

东厂胡同,住着可以托孤的朋友

考古所旁边的东厂胡同狭长安静,方继孝边走边说,这条胡同里住着曾向陈梦家“托孤”的好朋友蔡芳信夫妇。说起来,陈梦家和蔡芳信的相识颇有戏剧性。那时隆福大厦附近有很多古玩店,陈梦家经常去逛。有一天陈梦家在店里看中一个紫檀小柜,却被告知已经被人预订。他不死心一再追问,老板不得已拿出订单透露了预订者地址。陈梦家一看就在东厂胡同,立马骑着自行车去人家敲门。开门的是女主人陈方,“我叫陈梦家,我找蔡芳信,跟他来商量点事儿。”听到陈梦家这个名字,陈方立刻想起上高中时就读过的诗人陈梦家的诗,她惊讶地问:“陈梦家,你是写《一朵野花》的那个诗人吗?”陈梦家说:“是我,但是我现在不写诗了,我在考古所工作。”这时候蔡芳信从屋里出来,把客人迎进院,进来一聊,他惊喜地问:“你的夫人是不是赵萝蕤?我跟赵萝蕤是好朋友,我们经常一起开会。”陈梦家才知道蔡芳信就是戏剧家、翻译家芳信,他看过芳信翻译的很多苏联进步小说。当他直言不讳地说自己是因为很喜欢那对小紫檀柜上门求转让时,芳信很痛快地说你喜欢你买。这样认识之后,两家人经常聚会,建立了深厚的友谊。

方继孝收藏有大量陈梦家的手札信件,从中能清晰看到两家人的交往细节。陈梦家在外工作时,赵萝蕤给他写信,有一次说,老蔡很可怜,断了粮,我归家来搜刮四壁,送了四包“老前”。“断了粮,指的是没有烟票了,那时候买烟要凭票供应,像蔡先生这种老烟民一定不够抽。”方继孝解释道。赵萝蕤的信中还经常说到和蔡家儿女一起玩,一起吃好吃的,两家走动得像一家人似的。芳信60多岁因肺病去世,临终前在日坛医院向前来看望他的陈梦家、赵萝蕤夫妇托孤,请他们照拂两个孩子上学。后来赵萝蕤患了癔病,陈梦家从老家找了一个保姆,但是年龄太小,陈方主动承担起照顾赵萝蕤的任务,她经常上钱粮胡同去给赵萝蕤做饭,照顾她起居。

为什么重点讲陈、蔡两家的友谊?方继孝直言:“我在这里就是想给陈先生做一个证明,当年说陈梦家乱搞男女关系纯属无稽之谈。事实上,因赵萝蕤头天晚上又犯病,陈梦家上午到所里学习,中午赶紧去跟陈方商量,想托她去照顾赵萝蕤,没料想,还没说话红卫兵就冲进来了。”方继孝后来周折找到当时参与批斗的考古所红卫兵高天麟,当年的学生已是九十来岁的老人。“他说我真对不起陈先生,我那时家里困难,陈先生工资刚开,我就拿走了,后来还了他一半就还不起了,这事陈先生从没提过,他说着眼泪就下来了。他坦承到陈方家里见到的情景:陈梦家坐在一张凳子上,陈方靠着一张花梨桌子站着,她家大闺女在旁边。那时候说新月派诗人坏,要批斗他,就以这个理由给陈先生抓出来了。”

2015年,方继孝辗转找到已经92岁高龄的蔡夫人陈方,老太太对那天的情景记忆犹新,她记得陈先生的眼神里充满绝望,他叫着我的名字说,“我再也不能让人当猴子耍了。当时老太太指着一张书桌告诉方继孝:“搬家时这个桌子我儿子不让扔,说是陈先生给买的,花了二三十块钱。”陈方的女儿说,她们非常喜欢温文儒雅的陈先生、赵先生,陈梦家在世时对她们姐弟两个非常好。在东厂胡同住时,陈先生和赵先生来了会和姐弟两个玩,有时还辅导功课。陈先生常带弟弟去逛书店和古旧市场,还在外面吃饭。弟弟喜欢陈先生的专业,常向陈先生提问。陈先生有问必答,很有耐心。

大佛寺东街,相交亦师亦友的于省吾

隆福医院向北不远的丁字路口西边,就是大佛寺东街,于省吾曾在此有一处住宅,只要他来大佛寺住宅,都会邀陈梦家到宅上就餐,饭后他们便品茗、吸烟、畅谈。

“陈梦家跟于省吾关系特别好,陈梦家研究汉简其实是于先生给领进的门。于先生研究青铜器,对甲骨文有很深的造诣,经常带着陈梦家去逛古玩店,而且把琉璃厂等古玩市场有名的老板都介绍给陈梦家。”方继孝感叹道。“物有所归,我心泰然。”于省吾常说的这句话,对陈梦家的影响至深。陈梦家在宾夕法尼亚大学博物馆考察时,近距离看到被卢芹斋偷运至美国的昭陵六骏中的“飒露紫”和“拳毛騧”,他看到卢芹斋对盗卖祖国文物有愧疚之心,就在回国前夕鼓动卢芹斋向祖国捐赠。于省吾对陈梦家赴美四年的成果大加赞扬,鼓励他将在欧美搜集到的资料整理出来,供国内学者研究。

后来陈梦家在清华大学创办清华大学文物陈列室,得到于省吾的很多支持。于先生出让甲骨文、燕王剑,是他深知公藏更利于保护文物,陈梦家则更清楚于省吾所藏古物,自然不会错失机缘。后来陈梦家的《殷虚卜辞综述》和《西周铜器断代》都得到了于省吾的鼎力帮助。1954年6月初,陈梦家担任《考古通讯》副主编,编刊中遇到的问题,于省吾会提出建议供他参考。1956年,陈梦家对《美国所藏中国铜器集录》重新整理审定,得到于省吾的充分肯定。

还有一件事不能不提,彼时陈梦家的岳父赵紫宸是燕京大学神学院的院长,因为燕京大学撤销被免了职,岳父一家没了住的地方,陈梦家便帮忙在城里找寻合适的院落。于省吾听说后,向陈梦家推荐了一所位于大佛寺的明代小院,陈梦家用自己的积蓄加上岳父的积蓄,通过于省吾联系,购买了这处小宅子,岳父一家总算有了着落。“小院就在这儿,拆了,我原来进去看过,大佛寺还有一个小庙门。我后来才知道是陈梦家拿了一大半钱给赵家买的这个小院。”

一段时间,陈梦家为避免连累亲友,给自己定有“三不”:不串门,不与朋友聚餐,不给朋友写信。但这“三不”对徐森玉、王献唐、于省吾等朋友不起作用。据王世民回忆,那时陈梦家已从编辑部的大办公室搬进了一间很小的屋子,于省吾到考古所就直接“钻进”陈梦家办公的小屋子里,一聊就是半天。于省吾为年富力强、业务娴熟的陈梦家感到惋惜,他劝慰陈梦家不要过于沮丧,要振作起来,继续正在进行的《西周铜器断代》的研究和编纂。

钱粮胡同,先租住王世襄娘舅家后院,后买下18间房大跨院

陈梦家的夫人赵萝蕤是翻译家,她从美国留学回来在北京大学当教授。陈梦家在清华大学当教授,北京大学当时在五四大街,一个在市里,一个在西郊,两人一星期见不了一次面。

方继孝介绍,等到1952年陈梦家调到东厂胡同的考古所,两人离得很近了,可北大又迁到燕京大学,好不容易团聚又分开很远。陈梦家想让赵萝蕤调回城里,由此想到回城后两人住所的问题。考古所所长郑振铎考虑在院里给陈梦家解决一间宿舍,便跟副所长梁思永商量:你跟陈梦家原来在西南联大就认识,能不能把你住的院子分出一部分给陈梦家住?梁思永痛快地让出房子。但是有个问题让陈梦家住得很难受,他写信给赵萝蕤倾诉自己的苦恼:“萝:郑所长给安排了一个宿舍,但遗憾的是梁思永的夫人把厕所截在梁家那部分,我们不能使用。”陈、赵两人都出生在基督教家庭,他们是洋式的生活方式,不习惯没有厕所,陈梦家就决定搬出去住。

就在这时,好友王世襄来考古所看陈梦家,陈梦家便请王世襄帮忙租房。不多日,陈梦家便租住在王世襄娘舅家金宅的后院。1956年年初,陈梦家用《殷虚卜辞综述》的预支稿费加上平日积蓄,又买进了王世襄帮助物色的钱粮胡同对面一户尹家大宅子。这是个非常大的跨院,有18间房。

方继孝带大家到故居前,眼前的院子早已物去人非,房顶长有半尺高的草,但依稀能看出当年格局。西边一个小门,东边一个大院。陈梦家曾写信给赵萝蕤说,这个房子太陈旧了。他后来重新修建了厕所、厨房,装整得非常讲究,18间房基本放置着他收藏的黄花梨家具和古董。钱粮胡同离他的单位很近,天好时,他骑着从美国带回来的一辆小自行车,带着书穿一条小路到考古所上班。

有一封1958年的信让方继孝印象很深,那时候陈梦家在单位工作不是很顺利,信中说道,因为头一天下大雨,路面有很多水,陈梦家骑车去考古所,满怀心事,结果咣当一下连人带车被扔进一个大水坑里,摔得一身泥一身水,他说“赤足而行,痛苦之极”。

有会友不解地问,为什么有人把对陈梦家的看法还写到文章里?在方继孝看来,这皆因陈梦家个性所致,“他做人,重情义、尊长者,他不攀附权贵,更不会曲意逢迎。比如他以整理徐志摩的遗稿、遗诗为己任,他还一直把闻一多的照片摆在重要位置,对闻家也一直关照”。在考古所时,陈梦家从不拉关系、套近乎,“他和赵萝蕤都是教授,两人工资很高,他一个人的时候,下班后常去附近小饭馆要几个小菜吃点饭喝点酒,别人下班路过,他也不会客气。他抽烟也是,办公室桌子上摆着锡包纸的大前门烟,别人上他这儿他也不会让人,他不会虚伪。而且他胸怀坦荡,嫉恶如仇。他参与筹办清华大学文物陈列室,竭力动用自己的各种朋友关系,购置了很多价值连城的文物,却被人揣测有‘揩油’之嫌,他愤而辞职。购置这所宅院后,也招到嫉恨”。

王世襄收藏明式家具的启蒙人是陈梦家

众所周知,王世襄先生是收藏明式家具的第一人,鲜为人知的是,他收藏的启蒙人是陈梦家。

方继孝介绍,1934年,王世襄是刚入燕京大学的大一学生,陈梦家是攻读容庚教授古文字学的研究生。两年后,陈梦家研究生毕业留校当了教师,同年与赵萝蕤结婚,住的房子就是王世襄家在燕京大学附近的园子。从此,王世襄与陈梦家成为好友,他跟随陈梦家逛了几次鲁班馆、龙顺成等木器商行后,竟对明式家具产生了兴趣,偶尔也会买一两件做工精细的小物件。王世襄在清华胜因院第一次见到陈梦家收藏的典雅华美的明代黄花梨家具时,羡慕极了。

陈梦家调入考古所后,去冷摊、晓市的机会更多了,有时他会和王世襄约好同行。王世襄为他租下钱粮胡同的房子后,常去找陈梦家,或欣赏家具、古董,或探讨学术。20世纪50年代,陈梦家搜集的数十件黄花梨明代家具传世佳品,质和量是一流的,他被公认是明式家具鉴赏专家。陈梦家平反后,其生前精心收藏的明代家具以及手稿、日记等遗物陆续退还。因赵萝蕤已经搬到不远处的大佛寺与父母一家同住,明式家具仍旧存放在钱粮胡同的房子。王世襄所著《明式家具珍赏》图录中,有三十八幅是承蒙赵萝蕤允许用陈梦家旧藏拍成的。

方继孝说,后来说起拍摄陈梦家旧藏明代家具的过程时,王世襄颇为感慨,一是他的拍摄得到了赵萝蕤的全力支持;二是陈氏家具不但在数量上洋洋大观,而且品类齐全,此次仔细挑选拟选用的家具时,依然惊叹不已。除了拍摄工程复杂,还要实测并绘图,王世襄带人拍摄了长达数月时间。

王世襄在《忆梦家》文中描述陈梦家说:“一位早已成名的新诗人,一头又扎进了甲骨堆,从最现代的语言转到最老的文字,真是够绝的。”还特别说道:“如果天假其年,幸逃劫难,活到今天,我相信他早已写成明代家具的皇皇巨著。这个题目轮不到我去写,就是想写也不敢写了。”新千年后,年逾九十高龄的王世襄先生已不再作题签之事,看到方继孝所作书稿后,欣然为其题写书名《陈梦家和他的朋友们》。

文并摄/李喆供图/方继孝

【编辑:陈海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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